第一章 不堪往事

近来,她很是烦闷,自从来到这地狱岩,她几乎就没怎么走出过这间小小的厢房。而仟墨已经整整两日未来看过自己。曾经那种无人问津的恐惧感再次袭上心头。

小莲叩门进来,对她说:“姑娘,你该吃药了”。

小莲是仟墨派给她的贴身侍女,仟墨虽承诺娶她,但毕竟还未过门,她便唤她一声“姑娘。”

药汤浓烈的气味令人作呕,她不耐地推开,“我很好,不想吃药了。”

事实上,她很困惑为何自己必须每天喝下这种气味难闻的不明液体。仟墨说是担心她的寒性体质到了这炎热的地狱岩会有所不适,才准备了这些调理的汤药,可每次她喝下之后便整日犯困,没精打采。

“如果不喝的话,殿下会担心的,”小莲有些为难地劝解道。

她冲其眨眨眼,“你不说,他不就不知道了吗?”

“不说什么?”背后陡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仟墨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眯眼打量着她。

她心虚地绞着裙角,小声嘟囔道:“不说,你两天没来看我,可我一点也不想你。”

他笑着将她拉入怀中,揉着她的头发道:“这不是在筹备我们的婚事吗,我可是很想你啊。”

小莲见状在一旁掩着嘴笑,她见不由耳根一热,下意识轻推开了他。

“为什么不喝药?”他注意到桌上未动的药碗,对这件事似乎尤其在意。

她撇撇嘴,第一次反抗,“很苦,而且喝了犯困”。

“是吗?”他将信将疑地走过去,下一刻竟端起碗自己仰头喝了下去。

“喂,”她愣了一下,摇着他的胳膊急道,“你体质与我不同,怎么能喝这个,快吐出来。”

他看她一眼,笑容突变得不怀好意。还不等她反应,嘴唇已被他死死压住,舌头熟练地撬开她的嘴唇,将那汤药一点点灌了进去。

“呜……”,她反应不及,只得被动咽下。随即明白自己被戏弄了,她转过脸去,不再理她。

他无奈地笑笑,只道,“犯困就多睡睡。”离开前,又再次对小莲强调,以后每天的汤药都一定要亲眼看着她喝下去。

又过了两天,那只仟墨怕她寂寞特地送来的鹦鹉,她也玩儿腻了。

当天夜里她终于熬不住,决定游说小莲和她一起偷跑出厢房玩儿,来地狱岩这些时日,她还未曾好好看过这座魔宫以及这里的族人,因为他从不准她随便出入这间厢房。理由是因为他们私定终身事出突然,他还未和族人好好交代商议,可这都连着过去六日,再大的事儿也该有个眉目了吧。

她很想他,想问问他为何自从来到这里,他们见面的时间便变得那么少那么短,也不如从前亲昵。每次见面,他总是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她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笑笑不语,让她不必担心。

她不想惹他不快,总听他的话,一直乖乖呆在房内,可这夜深人静偷溜出去一会儿应该人不知鬼不觉吧。

小莲自然对这样的提议心存疑虑,可终究还是耐不住她的软磨硬泡。

长夜寂静,在小莲的指导下,她们顺着宫墙一路摸索,终于找到仟墨所在的浮云殿,里面果然亮着灯,听说他每天都处理公文到很晚,想到此,她有些心疼。

“你说我突然进去找他会不会给他一个惊喜?”她有些兴奋地问身旁的小莲。

“估计更可能很惊吓,”小莲直言道。

她一下子泄了气,“那你觉得我用怎样的出场方式比较好?”

“仟墨,仟雪的治疗何时才能开始?”突然殿门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仟雪?仟墨的妹妹?曾听说她因为从小身患怪病而只能生活在高塔之上,无法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母后,儿臣已经在办了。”

是仟墨的声音,如此说来这个女人应该是当今魔族的太后?

“姑娘,我们还是回去吧,”小莲拉了拉她的衣角,站在门外偷听两个主子谈话让她很是不安。

“我怎么听说你成日和那妖女卿卿我我,还承诺要娶她?”

妖女?

本来打算离开的两人皆愣在原地。

“母后,雪妖体质偏寒,和常人差异较大,直接‘换心’难以成功。是以近日我一直在让她喝一种特定的药物,用来压制她体内的寒性。这药需连续服用七日,我承诺娶她是不过为了稳住她而已……”。

后面两人还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听不到了,她甚至记不清自己最后是如何在小莲的搀扶下,游魂一样地回到厢房的。

“姑娘,你想哭就哭出来吧,”小莲看着她失魂落魄的呆滞模样,忍不住道。

她却摇摇头,半晌,神色茫然地道:“小莲,我今晚好像做了一个噩梦。”

她敲着自己的脑袋,眼神却逐渐坚定起来,“对,这一定是一个梦,”说完,她什么也没脱就径直爬上了床,却是蜷在床角瑟瑟发抖。

小莲忍不住从后面抱了她,声音有些哽咽,“姑娘,明天便是第七天了,你快逃走吧,”小莲从小无父无母,只有主子,姑娘却是第一个拿她当朋友的人。

她没有转身,半晌,才低低道:“小莲,当初为了和他来这里,我背叛了和妖王的婚事,违背了母亲的遗愿,抛弃了我的族人,我……早已无处可去了。”

第二天清晨他来得很早,她环抱着膝盖,呆呆地坐在厢房前地院子里,看上去有些无助,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宁,该吃药了……最后一次了,”这一次他脸上没有了笑容,语气甚至有些低沉。

她却似没有听见,答非所问地道:“仟墨,我想看雪了。”

他愣了愣,随即道:“好啊,过两天我让人去准备。”

“不,我现在就想看,”她却意外的固执,接着眼神又飘向远方轻声道,“或者我们去看湖里的游鱼,草地的野花,天空的飞鸟……”她滔滔不绝起来,似乎想把那些曾经想要和他一起实现的愿望一股脑说出来。

“阿宁——”意识到她的反常,他忍不住打断她,语气有些疲惫,“那些我们以后可以慢慢实现,现在你先把药喝了,好吗?快凉了。”

她看着那碗端到自己面前的汤药,苦涩地扬了扬嘴角,曾经她以为这药虽苦但出自他的关心和爱意,她便甘之如饴。

她突然抬起头,望进他的眼睛,笑容无尽悲凉:“以后?我们……还有以后吗?”

“咳咳……”

黑暗中,白宁霍得睁开了眼,片刻的喘息后才逐渐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胸口剧烈地抽痛着,火烧一般。

她揉了揉脑袋,怎么又做这样的梦了呢?那些往事明明已经过去很久了啊。

她捂着胸口,勉力翻身下床,摸索到桌案边给自己倒了一碗止痛汤药,厢房里常常会备上这种药,以防这心疾会不时发作。

今夜的风很大,窗户被吹得“哗哗”作响,疼痛渐缓时她已没了睡意,索性披了件单衣推开了窗。

屋外竟真的下起了雪!

大片的雪花在寒风中凌乱地狂舞飞旋。天地空旷寂寥,夜晚似笼罩在一种别样的肃杀之中。

虽说这万妖山顶上常年积雪,严寒至极,但这样的大雪也并不多见。

许是这气候骤变激发了心疾才又勾起了往事吧,想到此她苦涩地扬了扬唇,独自一人斜倚在窗旁,听着落雪声直到天明。

天蒙蒙亮时,下了一夜的雪也停了,白宁心中有些憋闷,跨上一个竹篮,装上些野果野菜,就往山谷外走去。

出了谷,目之所及是成片的雪松,整整一夜的大雪过后光秃秃的树干上都堆满厚厚的积雪,整个山顶一片素白,在朝阳下犹如镀上了一层银光。

白宁被这银光晃了下眼,未留意到脚下突然出现的藤蔓枝条,整个人被绊得身子往前一倾,野菜野果洒了一地。

“哈哈哈哈”伴随着一阵放肆的嘲笑,刚刚绊倒她的藤蔓竟剧烈地扭动起来,然后迅速收回盘到附近的一颗雪松上,如水蛇绕树。

白宁不用回头也猜到这定是那藤妖青莲的恶作剧,可她并未说什么,只是弯腰默默去拾洒落的野果野菜。

这里是万妖山顶,是个连妖类都不愿轻易前往的极寒之地,妖王白凤将它作为天然的囚笼,驱逐关押那些犯了重罪的妖类,他们或被妖咒束缚在树上或被冰封在冰湖里,只能依靠树木和雪水转移身体,失去了大半的自由。

藤妖青莲便是其中之一,两年前她为了修行双腿偷吃了妖王身边一个受宠的妖童,被判束缚在这荒原冷树上整整五百年。

笑声渐止,盘旋而上的藤蔓尾部竟慢慢绽放出一张女人,人脸藤身,扭曲而狰狞,十分诡异。

“没人要的丫头,又去看你死了的老娘呀?要是你娘知道你当初为了与那魔族小子私奔,背弃了和妖王的婚事,你说她会不会被气活过来?哈哈哈哈”,她更加肆无忌惮地嚷道,白宁的冷淡反应显然激起了她更大的恶意和愤怒,眼神闪烁着不甘和嫉恨。

虽然对这些叫嚣她早已习惯充耳不闻,提到母亲白宁的内心还是被刺了一下,但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她整理好篮子重新上路。

三年前她刚刚逃回到这里时,几乎每天都要面对不同妖犯的嘲讽和谩骂,说她辱没了妖族的颜面却还有脸回来,说她应该被束缚在树上或冰封在湖里终生不得自由。

一开始她会因为这样的敌意和偏见痛苦伤心,到后来司空见惯,渐渐麻木。

她本就背负着原罪出生,注定无法得到公正的待遇。

山道蜿蜒,寂静无声,这是一条她走过无数次的路,只是今天似乎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她并未多想,在一颗高大的雪松面前停下来,树下隐隐可见一座墓碑的轮廓,几乎快被昨夜那场大雪掩埋,这里是她娘的墓。

8岁前她曾随娘在这里长大,这里人烟罕至终年积雪,可娘说,这里对雪妖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因为雪妖不怕寒冷,怕的是人心的贪婪。

那时人族和妖族的大战爆发,爹作为妖族将领随妖王征战。战争持续数年,民不聊生,雪妖因为部分身怀异宝更是被各族伺机捕捉屠杀,到了几乎绝迹的地步。那时她们二人便躲避在这小小的冰天雪地中,偏安一隅,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8年后战争结束,爹为了救妖王牺牲,妖王找到她们母女,问想要什么赏赐。娘说,希望王能在女儿成年时娶她,护她一世安宁。

那以后没多久娘便去世了,白宁孤苦无依,妖王便让她搬到药草庐为妖族种植药草,想等到她长大后便兑现娶她的承诺。

那时她并不明白娘为何要向妖王要求这样的赏赐,而当她明白时一切已经太迟了。

如今身边唯一的亲人早已不在,三年来她独居在山顶附近的崖谷,周围除了对她充满敌意的妖犯,再无旁人。

当她太过孤单寂寞,便会来这唯一可倾述之地,和娘说说话。

她轻抬右手运气于掌,对着墓碑虚晃了两圈,周围的积雪便迅速化去,露出原本的轮廓来,这是源于雪妖善于操控冰雪的独特能力。

将篮中的贡品一一摆放于墓碑前,她背靠着墓碑坐了下来。

“娘,我昨晚又梦见他了……”

“梦见了谁?”

头顶突然传来一个虚弱沙哑的男声。

她吓得不轻,连忙起身跳开。

寻声望去,正对上墓碑上方的树林间,一双幽深的眼睛。

伴随着一声闷哼,男人竟直直从树上栽了下来。

血迹逐渐晕开染红了雪白的地面,男人身上遍布着伤口,触目惊心。

她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这才意识到刚刚空气里隐隐浮动着正是这股未能完全被大雪掩盖住的淡淡的血腥味。

仰躺在地的男子奄奄一息,几乎没了动静,白宁迟疑着走近。他的脸被血污遮了大半,看上去似乎很年轻,细细分辨后,她确认自己从未见过他。

附近的好几株雪松上都布满深浅不一的刀痕,预示着不久前这里曾上演过一场激烈的厮杀。

这个人是谁?为何会在这里?她眸中不由升起一丝警惕。

沉思间,右肩忽被一只血淋淋的手抓住,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发现对方的手劲儿大得惊人。

男人不知何时竟清醒过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定定望着她。

黑发黑瞳,他竟是来自中原的人族!

白宁再次一惊,一时甚至忘记了挣扎。

“救我……”

他勉力抬起满是血污的脸上,艰难地吐出这最后两个字,身体便萎顿下去,不再动弹。

白宁心绪微动,8年前人族和妖族大战,妖族战败,不得已接受了“退居万妖山永不得入中原”的条件。

从此两族以万妖山下的白石镇为界,人族盘踞中原地带,妖族几乎悉数居于万妖山上,互不越界,互不干扰,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的节奏。

可尽管战争已结束多年,当年那场大战遗留的种种恩怨却未能消弭,在两族间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隔阂。受到对方族群的欺压和排挤已是常态,遭到凌辱和虐杀也并不少见。

人族贪婪,偶尔有为了利益铤而走险的商贾偷跑来万妖山,想弄些中原没有的奇珍异草回去贩卖,或者一些为了躲避江湖恩怨不得已越界上山的异族人,若非身怀异术,或有除妖师的特殊保护,多半是未到山腰就被一路想要修行的妖物吞噬了元气,化作山间一具枯骨。

可眼下这个年轻的男人却能一路杀到山顶而一息尚存。

且不说这一路上众多的虫蛇精怪难以应付,单是这山顶的严寒气候就非寻常体质能够忍受。

他定然是个绝顶高手,可一个绝顶高手为何跑到来这寸草不生的荒原?实在是不得不令人怀疑。

若是三年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抓住这双向自己求救的手,可三年前的那场阴谋让她至今心有余悸,那人处心积虑的接近和利用让她心碎神伤。她已躲了三年,不想这最后的清静之地也遭人染指。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最终白宁长长地叹出口气,决定径直离去。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尖利的鸣叫,脚下异动突起,大地晃动,抖落满树积雪。

一只巨掌忽破土而出,一把抓住了地上晕厥的男子。然后一具浑身雪白的庞然大物从厚厚的积雪下一点点显现出轮廓。

不好!白宁赶紧闪身躲于墓碑之后。

望向天边,太阳已然高悬,冰鬼觅食的时间到了!

冰鬼是一种仅生活在寒冷地带的特殊野兽,身高九尺,脸似猿猴,通体长满雪白毛发。他们喜欢藏身在山谷附近的雪地中伏击路过的妖物生灵,伴随着他的起身,大片的雪块从他硕大的身躯上抖落下来,仿佛又下了场雪一般。

白宁体质属寒,和这些家伙接近,只要没有大的动静,就不易被它们发现。

那冰鬼往四周的空气里嗅了嗅,似乎别无所获,就抓着手中唯一的食物往前方的一处洞穴而去,躲在黑暗中分食是它们的习惯。

眼看着冰鬼从面前缓缓而过,白宁不由咽下一口唾沫,心知若是被冰鬼拖入食槽就再无生还的余地。

心念一闪之间,忽有一物从男人身上掉出,正巧落在白宁的白丝缕鞋前,在阳光下反射出一抹耀眼的绿光,她定睛看去,顿时身子剧烈地一颤。

万妖山脚下,一处偏僻的泥路上,一清秀少年和一粗犷大汉悄无声息地快速前行着,最终在一块巨石后的马车面前停下,马车装饰华贵,车顶用金丝绒布包裹,车四角分别立一侍从,毕恭毕敬地垂首一旁。

两人在马车前单膝跪下,神色恭敬,分别是七魔中的魔杀和魔星二人。

“殿下……”

车旁的侍从上一步前,掀开车帘。斜倚在车中的男子正好整以暇地把玩着手里的一个雕花琉璃杯盏,他年龄不过二十七八,竟是乌发碧眼,不似常人之相。一件简单的墨青色长衫在他身上却显出非凡的贵气,举手投足间皆是优雅翩然。

“出门在外免去这些虚礼,直接汇报要事吧”他轻一挥手,声音中气十足,流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威严和气魄。

二人起身,却不敢抬头,神色凝重地低声禀告道:“属下办事不利,还是未能寻得魔影踪迹,只在靠近山顶处发现了这对短剑,”魔星说罢向前一步,躬身将一对短剑双手奉上。

车旁侍从接过短剑,递入轿中。

他接过短剑,细细摸索一番后道:“这的确是魔影的双锁剑”,继而神色变得凝重“交手能赢过魔影的绝非寻常之辈。早已听说这万妖山顶卧虎藏龙,生活着罕见凶悍的怪物,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魔星愕然抬头,“殿下的意思……魔影他——?”

“只怕是凶多吉少,”他碧色的瞳孔闪过一抹厉色,语气却又十分平淡,“甚至可能当场毙命。否则也不会至今一点情报也未能传回。”

三年来,她就一直生活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

念头一闪而过的瞬间他不由握紧了手中的琉璃瓷杯,随即又缓缓松开,神色如常地问道:“魔隐人身在何处?”

“今早他已出发前往山顶,探索那里的情况和前往那里最便捷的路径,”魔杀抱拳以禀。

“我们有且等他一等,7日后上山!”

“是!”两属下应了一声,相继退下。

转眼已经三年了,他望着眼前巍峨似遥不可攀的万妖山眼神逐渐变得复杂,似陷入某种回忆,又似有某些情绪在胸中拉扯,他自语般低喃:许久不见,你可还记得我,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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