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照水红蕖细细香

隐苍销声匿迹的第三年,大家都放弃找他了。

他要躲起来,这个世上大概没人能找到他的踪迹。认识到这一点,大家自然就放弃了这样徒劳的挣扎。

相较于隐苍的逍遥不理事,执竞可以说过了十分艰辛的三年,他一面要奉守老妖王的命令四处寻找隐苍,一面要替隐苍收拾这堆烂摊子。

分明是隐苍闯上九重天,辛苦的反而是他,他觉得相当憋屈。等隐苍回来,他一定要休个三五百年的假。

正在和紫星说笑,执竞竟感应到了隐苍的踪迹,随即追踪而去,寻至兰山。

隐苍撤掉了隐匿气息的结界,从山洞里走出来,迎上久违的阳光,便见执竞站在洞外。

隐苍问:“你怎么来了?”

执竞说:“我才想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少部族在等你回去主持大局?”他们都在等虺蛇族少君领头,和天界一战,他却不知所踪三年。

他微微一笑,无所谓地说:“他们哪有胆子开战,不过是希望我做那把刀,你难道不清楚?”

是的,执竞很清楚,神妖不能一战,所以隐苍消失的时候,执竞反而松了一口气,并没有真心去找他,而是选择安抚平息各部情绪。

不过这一定不是隐苍消失的理由,他不可能选择用逃避的手段避免这些纷乱。

“你这三年,都呆在这儿?”执竞四处看了看,满山的冰雪,景致欠佳,“干什么,闭关吗?”

“丧偶之痛,制丧三年。”隐苍回答。

执竞一时哑口,震惊问道:“丧偶?你亲都没成,丧什么偶?”执竞四处左右张望了一下,没有看见第三个人的影子。

谷寒呢,她在哪?

隐苍不答话,便要乘风而去。

执竞拉住他,问:“你又要去哪?”

“西方梵境。”隐苍回答。

去梵境干什么?他可没有听佛的爱好。

来不及细想,隐苍的身影已经飘到天边,越来越小,执竞只能连忙跟上去。

西方梵境,拜见如来。

佛尊坐在莲花金座上,手结说法印。

隐苍右手伸至身前,行佛家俗礼,说:“玉成山隐苍,特来向如来求莲。”

“妖君隐苍?”

“正是。”

佛乃神仙之外,入世不深,一切无论身份,只看佛缘,佛莲乃佛门圣物,隐苍以妖君的身份,想来是求不到的。

果然,如来问:“隐苍施主可有慈心?”佛莲只为慈心开,若无慈心,求得了,也不会抽叶发芽。

隐苍是上古妖系虺蛇一族的少君,天生没有佛心,所以见人间再苦,也无感无想。

隐苍摇摇头,如实说:“我没有慈心。”

“那施主为何求莲?”

“为吾之亡妻。”

如来慈悲一笑,说:“隐苍施主刚经大恸,痛他人所痛,悲他人所悲,必也行止慈悲,从此不妄动屠刀。”

是的,从此他感受得到他人的悲痛,见他人之泪水,不会再以之为软弱。

是她教会了他,通过这样的方式,他实在不知道该以之为馈赠还是为惩罚。

如来左手上抬朝外,结与愿印,座前金莲蓬里跑出一颗拇指头那么大的金莲子,飞到隐苍面前。

隐苍接过金莲子,双手合十道谢。

他又回到兰山,走进冰封的山洞。

洞里黑冷,只有洞壁上的莲花冰灯里透出微弱的浅蓝色火焰,融化的冰水积在洞内,竟成一片小塘,潦水之中是一块巨冰,可卧一人。

隐苍将佛莲种子扔进寒潭中,乌黑的水面霎时闪出一片金光,像晚日之辉撒在水面。

执竞以为佛前圣物,当落地生根,立时长出挺直绿叶,却再无反应。

他不远万里奔赴西方梵境,只为求一颗金莲子,种在兰山。

兰山,这个地方,太久没有提起,执竞都快忘了,当年,他从这里抱回一个被冰封的雪妖。

执竞润了润发干的唇,问:“谷寒呢?”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她已经去世了。”

执竞心中咯噔一下,不敢相信“她殒灭了?”

隐苍摇摇头,说:“她是作为一个凡人死去的。”所以不能说殒灭。

可这些又有什么所谓呢,措辞如何于她而言已经没有意义,因为她已经死了。

隐苍转身出了山洞,看着兰山还未融化的积雪,问执竞:“现在是什么月份?”

“春四月初。”

“四月初……”难怪他好像听到子规啼鸣。

执竞见隐苍一脸落寞,正想出言安慰,隐苍对他说:“你先回吧,我过些时候再回去。”不等执竞细问,隐苍已经一个瞬身消失不见。

他去了人间,又至临安,雨如丝,雾如纱,轻轻缠绕着墨一样的山水,巷子最里头那棵桂花树好像也在丝雨纱雾中重新活了过来。

有人推开门,隐苍恍惚回首。

只是一个人间少女。

少女看见隐苍,很开心,向他奔来,口中喊了声“尹公子”,向他屈了屈膝,行了个小礼,俨然一副知书识礼模样。

他认得她,当日陪在她身边的小丫头。

隐苍仔细想了想,还是没记起她的名字,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先生给我取了个文雅的名字,尓雅。”得到新的名字,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你竟然还在这里,还拜了先生。”

“不然还能去哪里?”她三年前失去亲人,只能和其他难民一起住在破庙里,是她准许她留在这里的,“不过马上就要离开了。”

“要去哪里?”

“去崂山。”

“去崂山干什么?”

“我决定修仙。”

“修仙?”

尔雅点点头。

“为什么想修仙?”

她十三岁遇见那样的仙缘,自然对神仙之事很向往,“凡人寿命不过数十,哪及仙道恒昌。”

“人活百年已苦楚不断,何况万寿无疆。”

尔雅并不认同,说:“跳出红尘,不就没有苦楚了吗?”

“哪有那么简单。”她才活了十几年,人间事尚没有体验齐全,哪里知道烦恼苦楚是剪不断的。

隐苍远眺西北方的天空,说:“带你去钟山吧,见见那里的美景,说不定你会改变主意。”或许明白了凡间的美,产生了眷恋,就不会这样毅然决然地决定修仙了。

隐苍随即带着她去了钟山,趁着江南的雨季。

钟山亦有雨,只是较之临安的缠绵不绝,钟山的雨期又短又促。山下的人家吹火煮饭,燃起的小烟冉冉升起,如丝如缕。一行白鹭掠空飞过,驻留在广阔平坦的水田上,田野那边繁茂的树林中传来黄鹂宛转的啼声。那边的山,是被雨涤过的青翠,夹杂的几株桃花,红艳如火之将燃。

尔雅摸了摸手边的云,问:“这样的景色,临安也有,有什么不一样吗?”在天上俯瞰人间倒是不错的体验。

隐苍转了转手里晨开晚谢的木槿花,说:“至少临安没有槿花。”

尔雅说:“可是钟山也没有黄薇。”所以也没什么了不起。

隐苍一笑,说:“或许你说得对。”

隐苍带她落地,指着东边说:“前面有座灵虚山,灵虚派在修仙界倒是有点名气。你若是执意修仙,还是去那儿吧。”

“你不劝我了?”还给她指明方向。

“众生在世,总是求而不得。她一心想做凡人,你却一心想成仙,”说罢,隐苍扬长而去,“选槿花还是黄薇,你自己决定。”

有得必有失,她很清楚,所以那个一心想做凡人的神仙,最后丢掉了性命。

那天黄昏,隐苍还没回来,仙子喝下了一碗清澈的药,在房里疼得只打滚,后来一只闪着金光的乌鸦从她房间飞出。尔雅觉得很不吉祥,跑进去一看,她面色死一样的白。

尔雅当时不懂,只当仙子身体不舒服,扶起她,问她怎么了。

仙子说没事,还让她为她点妆。

她脸上施了浓的白与红,在沉沉夜色中,才勉强遮住自己苍白的脸色。

尔雅想,自己大概比仙子幸运一点,有人愿意给自己指点,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尔雅转身,往灵虚山而去。

隐苍回了玉成山,被执竞逮着看了积压了三年的文书,后来又接过了妖王的位置,忙得不可开交。

而此时的执竞,以自己之前为他收拾烂摊子为由,开始了无期的休假。

直到执竞与紫星成亲。

隐苍没有去参加婚礼,只遣人送了一对翡翠耳坠。

紫星认得这对翡翠耳坠,上面还有她咬过的痕迹。

她不敢收。

送礼的小吏恳请她收下,还说:“妖君还让执竞大人快点滚回去。”他声音有点发抖,害怕这样说会惹怒执竞,但是妖君交代不许客气。

婚还没结,上司已经催他回去任职。

执竞苦笑,替紫星收下了翡翠耳坠。

不过也是时候回去了,当初只是希望他忙一点便没有时间想东想西了,现在看起来,他应该已经不再会去寻剑了。

她也不会希望他去寻剑,或是执着于这些外物。她用全心全意拥抱生活,最喜欢那对耳坠子,一定希望能有人戴着它们,沐浴在阳光之下。

一万年,翡翠耳坠也好,庐山之剑也好,他都不再需要这些东西缅怀。兰山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只是独坐云台,饮一杯莲花茶,感受四面八方袭来的寒意,和一点点太阳的温热,好像她一直都在。

只是希望,洞里的金莲,能早日盛开。

点击获取下一章